雨后,从东郊返回秀州城中,路上多水洼泥坑,马车两边轱辘上裹着厚厚的泥浆,车轴转动着,甩离部分未凝的泥水,轴心发出略艰涩的响动。

    马车淋过雨,车室内有股浅浅的潮凉。雨停了,车窗开着,冷风一阵接着一阵,不曾断绝,吹动沈荷如墨青丝。她的眼神,既安静又沉重,双手自握,低低地咳嗽,有时克制不住,重重地呼吸。

    听到沈荷的咳嗽,周嬷嬷才从震惊中彻彻底底转还,忙不迭关窗。

    “姑娘……”

    周嬷嬷柔声唤她。

    沈荷默然。

    周嬷嬷亦不知该说什么,该从哪里问起。她记得,沈荷在半坡村对她说的话——沈夫人是被人害死的,想回扬州却回不得。听过方才沈荷的话,周嬷嬷大梦初醒。

    “我老了,糊里糊涂。”周嬷嬷苦苦一笑。

    沈荷侧目,原来周嬷嬷头上生出这许多白发,已经从间杂几丝到一簇。她靠近周嬷嬷,慢慢躺下,卧在周嬷嬷的膝上,她的话,轻如缥缈的云雾。

    “一直以来,我吃药,从装病到真病,嬷嬷,我骗了所有人,也骗了你。我要病入膏肓,要冯若月心生妒忌,要她们母女生出攀附之心,生出从我手里抢夺的念头。嬷嬷,我骗了你。”沈荷哽咽,一滴泪越过鼻梁融入另一眼中,由眼角溢出,湿润了周嬷嬷素面的袄裙。

    周嬷嬷脸色猛地变了。

    “我娘……自尽那年,我为娘守灵,邹家母女在支窗前谈论起我娘的死因。那个晚上,如果我没有听见,永远不知道我娘是怎么被人害死的。嬷嬷,我娘不肯回扬州,她选择自尽,因为她……因为她……因为她……”沈荷闭眼,眼下已湿濡一大片。便算知晓驾车的车夫听不见她说什么,还是无法开口,完整地把想好的话说出去。

    周嬷嬷的目光,渐渐从震惊变作恐惧,又变为怜惜,她一叹,半晌后,低声道:“老爷夫人的英灵在天上看着姑娘咯血,他们该多心疼,姑娘,你糊涂。”

    “不能为母亲报仇,我康健如昔又有什么意义。”沈荷语气寥寥,周嬷嬷怀抱温暖舒适,身上衣裳有股老木箱子的味道,天然地拥有抚慰人心的魔力。

    “戏子婆娘的病,也是姑娘你……”

    “是,是我。”

    车马粘过一个凹坑,晃动下,晃开了车窗,凉风顿时灌入。

    “嬷嬷,那些药,好苦。”

    在车室内是久久的沉默里,这是她第一次抱怨药苦。

    马车进城,天已擦黑。长明巷冯府外,冯泰等候许久,等着前去祭拜亡母的沈荷归来。下人正在洒扫大门,城内刚经历过一场急风急雨,落叶混着脏雨,飘飘洒洒堆在台阶上。

    不远处传来赶马声,有马车驶进巷内,缓缓朝冯府驶来。晚风来急,冯泰深深吐气,双手背着,步下阶梯。

    沈荷宁愿舅舅开门见山。冯泰没有,他关怀地问她淋雨了没有、问她亡母碑上朱漆如何,是否有掉落、问了许多和冯若月无关的问题,

    终了,冯泰微笑道:“荷儿同你母亲一样孝顺。”

    冯泰没有掌控好嘴边的笑容,复扬复灭,沈荷他不自然的神情看在眼里。

    “嚯,你们瞧,车轴子上没少结泥,净车出去废车回来,全是下午那场大雨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