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窒息般的缄默之中,凌深的眼睛直直逼视着塞涅尔,但塞涅尔也没有回避这种拷问的目光。这对夫妻第一次这样在对视中交锋。

    良久之后,塞涅尔往后一靠,声音平缓地抛下一句话:“我的哥哥会去出席善款接收仪式。”

    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奇异,虽然十分疏离,但许多话并不需要说那么清楚。此言一出,凌深立刻懂了为什么这笔钱会这么轻易地给到他的基金会。

    由于战线拉长、前线伤亡不断等战争后果在社会上造成了舆论压力,对政府决策的质疑指向了作为总统身边最高级别的安全事务顾问——塞涅尔的哥哥克莱蒙斯。加上《防务授权法案》通过了如此之高金额的防务支出,民众忧心政府穷兵黩武,各类左翼团体和人道主义活动家的抗议声音越来越响。

    如果说一开始支持对独裁政府发动军事打击是出于人类的良知、广泛的爱和心中的道义,那么现在对战争的恨就是对一个个牺牲在陌生土地上的年轻生命的同情,是对死亡的强烈抗拒。在媒体图文并茂的报道下,那些未能过完的生平、未能实现的期望、未能送达的书信和未能盼到亲人归家的等待者都成为了令人心生怜悯的意象,激发起无数人的共情。

    总统和克莱蒙斯当然不会因为那么点舆论压力而承认扩大战争的政策是错误的,毕竟这样的声音还是少数,况且民众质疑的并非战争本身,而是战略决策和具体行动。但他们面临着即将到来的大选,在下一年的大选中,民众最关心的议题之一无疑就是战争究竟会让联邦走向何方。

    凌深虽然与克莱蒙斯并没有碰过几次面,但知道这个Alpha就是墨菲斯政界最典型的权力崇拜者。克莱蒙斯相信自己的权力意志决定着善恶标准和价值判断,民众都是愚昧的,天生需要被强者的意志所领导。如果说墨菲斯的决策者们是一条船,而民众是一条河,那么这条船所要面临的真正危险并不在于河流的波涛与曲折,而在于自身航行的方式。他们的权力意志才是创造这个世界的不竭的本源。

    但如果愚昧的水滴想要看到人类软弱的情感所打造的爱的幻景,那他也会不吝啬去满足那些无用的同情心。面对民众关注时,如何打动他们远比事实重要。

    “一场展现政府人道主义关怀的政治作秀,值得你们用上这么一个重要的利益方吗?”凌深的声音冷了下来。

    塞涅尔移开了视线,低垂着眼:“马上要开始大选了,哥哥需要安抚舆论。”

    其实并不需要对面的男人解释,凌深也知道。这或许是他作为一个身上除了过去的功勋荣誉外没有任何可用之处的丈夫能为塞涅尔的家族提供的唯一实际价值。

    他沉默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在那张众人都为之神魂颠倒的脸上发现不了一丝令自己心动的美。年轻的夫妻站在墨菲斯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心,却如同最平庸的年迈夫妻一样,彼此之间只有死气沉沉的僵硬。

    婚姻就像是提早为他们打造的坟墓,在这之中,黑暗、冷漠、疏离、猜疑、厌恶扼死了所有声音,把两个人活埋进一段看似光鲜靓丽却什么都不是的关系里。对他们来说,痛苦无法终结,它不知疲倦,不会毁灭,勤勤恳恳地要他们在面对彼此的每时每刻都体验着这种内心的折磨,无穷无尽,缓慢又清晰地令他们感到窒息。

    “如果需要利用我,起码也告诉我一声吧。”凌深冷着脸,哪怕塞涅尔没有看他,都能感受到他语气中压抑着的愤怒。

    “抱歉。”塞涅尔重新抬起眼,直视着自己的丈夫,“我希望能帮助你,但怕你知道后拒绝。”

    凌深的声音很冷漠:“你知道我不喜欢,可你还是那么做了。”

    塞涅尔深吸了一口气,眼神终于出现了一点变化。蓝色的眼珠上似乎蒙上了一层看不清晰的薄雾,遮盖住了里头夺目的光彩,就像下雨前的天空一样黯淡。不过很快云雾又散去了,他恢复了凌深熟悉的那副不动声色的表情。

    “我以为会是一个双赢的结果。但没想到你会因此而恼怒。”塞涅尔的声音稳稳当当,听不出一丝情绪,“深,我很抱歉。”

    凌深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变化,他冷眼看着这个狡诈的Omega,片刻后才冷冷地说:“这种虚伪的事后道歉就不必了。”

    说完他起身,径直离开了。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塞涅尔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

    门重重关上的声音响起,他浑身一颤,随即又回到了独自沉默中。时间和他的沉默一同流逝着,黑夜倾覆了灯光,重新将他整个人盖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动了起来,拿过餐桌上的烟灰缸放到面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熟练地抽出一根,放入嘴中点燃。闪烁的烟头燃起一阵橘红的火光,是在夜晚为数不多的属于他的色彩。烟雾缭绕着徐徐上升,无声又悲伤地弥漫开来。

    凌深不喜欢烟,所以他从来不当着自己丈夫的面抽烟。

    然而烟和酒都是他戒不掉的安慰剂,尼古丁和酒精麻醉着他的痛苦,他精熟于借助这些不健康的外力来缓解自己无法消解的负面情绪。不过就像身体能够适应越来越多的尼古丁和酒精剂量,他也能习惯这种孤独的痛苦,并且宽容这种疼痛的感觉长久地住在自己的体内。其宽容的限度几乎是无限的。